01
雪后的夜，很冷。
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的繁星，像被水洗过的颗颗宝石，映衬着雪光，格外的明亮。
午夜十二点，我走在寂静的街道，夜生活也许刚刚开始，但都掩藏在流光溢彩的灯光背后，高楼大厦里面的喧闹、暧昧在冷寂的街上是无法感受到的。
生活留给我的只是今晚干净的街道。没有人来和我抢这份安宁和空阔。因为雪厚，没有夜行的车驶过。雪地里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娘的，我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万籁俱寂。
想给橘子打个电话，我有两年没有见过她了。记得她最后一次躺在我怀里的情形，像个孩子。一个劲儿的要我吻她，说明天她就是别人的媳妇了。
那晚下着纷纷的雪，屋外静静飘洒的纯净的雪花让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进一步的愿望，我真的仅仅吻了她。她在我的亲吻下轻轻地哭了。那一夜，她搂着我睡了，我就抱着她，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我没敢把她抱上床，我怕把她抱上床，我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那时我的太太因病去世才两年，我很怀念她。她是个非常活泼的女人，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可是无情的病魔却夺走了她的生命。
02
橘子刚来班上的时候，像棵青草，充满生机，她每天老笑着，她活泼的样子总让我想起过世的老婆。
那天她的机器坏了，她就兴冲冲地来找我，我刚好没事，翘着二郎腿在办公室里读着一份报纸。她笑眯眯地说：师傅，我的机器坏了，请你帮我修一下吧。
她的笑容非常灿烂，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春天明媚的阳光和阳光下那些花草芳香的气息和勃勃的生机，她的请求让人无法拒绝。
我迅速丢下报纸，快步走进厂房里给她修机器。机器没啥大毛病，我三下两下就给搞定了。为了感谢我，晚上她请我吃饭，我原本推辞，我说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可她执意要请，我也就答应了，我一个人回家做饭也感觉孤单。
她刚到这个小城打工没多久，在这里也没啥朋友。介绍她来的那个姐妹回家结婚了，她却只好留下了，因为她家里急等着她挣钱寄回家，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上高中了，需要很多钱，而她却是中途退学，谁让她是老大哩！
父母都已年迈，况且母亲长年病灾，小毛病不断，跟医院熟识得就像家似的。他问我：嫂子干吗？在家种地还是和我一起出来打工？
我说：嫂子走了，到那边去了，扔下了我。原先是一起出来打工的，我们一开始没打算要孩子，想：两个人多挣点钱回家开个店什么的，不想一辈子呆在别人的地盘，招人白眼，像无根的浮萍。
03
他听完我的诉说，哭了，那么爱笑的小姑娘，却又是那么爱哭。她说嫂子走得太早了，那么年轻的生命怎么就能走了呢？
她说人生太冷酷了。她告诉我说她没别的念头，一心只想着挣钱，钱对她来说就是最重要的。
我在雪地上踽踽独行，皮鞋底擦着雪，"咯吱——""咯吱——"的响声在冷清的午夜听来有些忧伤，我拨了她的号码，可没等铃声响起，我就按了关键。
我听到从远方飘来的歌《城里的月光》，许美静在那倾诉：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总有个记忆挥不散，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总有着最深的思量，世间万千变幻，爱把有情的人分两端，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哪怕不能够朝夕相伴……若有一天能重逢，让幸福撒满整个夜晚……今夜没有月光，我黯然地走在异乡的街道。
后来，她经常和我一起吃饭。多数是我邀请她，我喜欢看她笑的样子，很美很纯很真实。
她就像个天使似的，又像一只欢快的小鸟，整天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呆在一起的时候，她总能给我带来很多快乐。吃完饭我们就会到夜晚的街道上散步。
南方的水多桥也多，她喜欢唱歌，她的歌声就像桥下清亮的河水，在温婉的江南那些美丽如梦的夜晚，缓缓流淌过我的心坎。她也会讲她在学校里许多有趣的事给我听。
04
她怎样学习呀，怎样与同学相处呀，怎样想办法得到老师的欢心呀，怎样逗宿舍的人开心呀。有时我们也会坐在江边，望无边的水面出神，目送一艘艘装满货物的大船在视野里消失。
这时候，她总会变得很沉默。笑声也会少了，我知道她很想继续读书，可现实已经是不可能的了。生活对她来说是很残酷的，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挣了钱就及时寄回家，衣服都是买很廉价的，因为年轻穿什么都好看。在我的眼里她始终是很美的。
我偶尔会把她带回我的宿舍，但我们在一起没干那事，也许彼此有时也会想到，但感觉却不是那么强烈，更多的是相互的同情和爱护。
她会给我做饭为我打扫房间给我洗衣服，我呢，就买好吃的我们一起吃。她住的是集体宿舍，离我住处几步之遥。
通常饭后我们除了出去散步享受夜晚的美景享受夜风的吹拂，就是在一起看看电视，也会翻翻报纸，她喜欢读杂志，尤其是关于女强人奋斗史的那些故事，对她吸引力更大，可能因为家境的原因，使她十分好强，她希望得到更多，因为她缺乏很多，精神的、物质的。
和她相识的第二个年头的六月份，我的工作有了调动，我被领导派到苏北那边的一个分厂，离家很近。我们的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里，我不想丢掉我的饭碗，因为是技术活，干久了工资高一点。
05
就要分别了，彼此都依依难舍。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她呆在我的宿舍哭了。眼泪像走珠一样滚落下来，我看到她满脸披泪，特别心疼。
毕竟一个很小的姑娘，早早的就出来闯荡，而外面的世界并没有那么精彩，精彩的玩意都是提供给有钱人享用的。
我只好搂着她，哄她笑，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个书生很爱自己的老婆，可他的老婆偏偏只有一只眼，很丑。然而，这个书生呢，爱老婆至深，他看自己的老婆一只眼就是独一无二的，就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从此他再看别的女人总觉得人家多一只眼。
她破涕而笑，真有这样痴情的人？她说：这样的男人一定都死光了，哪有这么好的男人呀！我听到她悠悠的叹息。
经历了这一晚，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人生无处不离别，离别常常在眼前，她忽然间就失去了我这个依靠，她喃喃地自语：我会很孤单的，你走后，没人再陪我散步聊天了……我会很孤单的……很孤单……我只能说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她久久地盯着我看：真的！我看到她眼里闪亮的明眸迅即暗淡下来，她一定听出了我敷衍的语气。
到了离家很近的那个厂子后，我经常回家，父母老在我耳边唠叨，让我趁年轻赶快再找个媳妇，我一开始说不急，不急，可每次母亲在我面前都是以泪洗面。
06
她就我这一棵独苗，一心想等着抱孙子，我的前妻匆匆就走了，没能给二老和我留下孩子，我不能让老人伤太多的心，于是经人介绍，我很快就认识了邻村的一个女子，叫春花，长得胖胖的，皮肤白白的，人特别有精神，在镇上开了个服装店，我们彼此相了亲之后，都说没啥意见，随即把亲事订下来了，很快我们结了婚。
婚后第二年妈妈就合不拢嘴的抱上了她的小孙子。在婚后不久，我偷偷去过原来所在的那个地方，去看过橘子，是因为忍不住想。
有些东西拥有时也许无所谓，真要丢失时却会心生不舍。橘子听说我结婚了，一开始没反应，可后来她还是哭了，拼命的来撕扯我的衣服，说我为什么不等她。
我说你会找到更好的，我配不上你，你应该找到更好的，因为你很优秀。等到她哭累了，竟小孩一般趴在我胸前，我抚摸她柔软干爽的头发，眼角居然也潮润了，她的音容笑貌太像我的前妻了，而我太爱我的前妻。我又答应她，我会经常去看她的。
人生许多事总不会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好，我原本以为，她一定会嫁个非常优秀的男人，可事与愿违。
不久，她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城里人，这家条件很不错，只是那男的跛腿，是从小得大脑炎留下的后遗症，他在残联上班，老子以前跑过革命，是个干部，安排一个有残疾的儿子应该不费吹灰之力。
她一开始犹豫不决，不知该怎么办，可后来经不起厂里那些老妈子和姐妹们的劝说，嫁得好就是一辈子走了红运，从此与黄土地挥手拜拜。那么好的诱惑，她最终还是同意了。
07
她问我的意见，我说你都同意了，还问我的意见。我也实在不能给她提供更好的意见，我说只要你自己愿意就行了，不要等将来再后悔。她说她并不愿意，可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家里太需要钱了，而他们家答应给她一笔钱，钱真是太好的东西，多少人在它的面前倒下，青春、尊严，都没钱的面子大。钱太能烧人了。难怪有人说：钱，许多时候能把人变成鬼，也能把鬼变成人。
下雪的冬天，也就是我们结婚后不久，她要出嫁了，她打我电话，我连夜赶了过去。见了我的面，她就抱着我，泣不成声。
她说如鲜花一般的女子却要嫁给一个残疾人，她很不甘心。她抱着我就像抱着一个麻袋，很使劲，她凑了上来，深深的吻着我，第一次，她表现得这么主动，我也是，第一次领略到她体里隐藏的激情。
她像怒放的花朵，尽情的在我的怀里乱颤。我爱慕她的年轻爱慕她的激情爱慕她曾经带给我的那些欢乐。
当这一切即将失去，我也感到了恐慌。我俯下身去，捧起她的脸蛋，让我的吻痕一一烙在她的脸颊上。
08
感情真是很奇妙的东西，我贪婪地沉醉在彼此拥抱……当我冷静下来的时候，我停止了我想进一步的的动作，而她却被我唤醒。
她紧紧地抱着我，雨点般的吻落在我坚实的胸膛，可我瞬间变得如同顽石，我不想破坏她的前程。
等待她的，是个未知的家庭。我喜欢她，我们在浩淼的尘世曾经相识相知，曾经牵手，可我们不会一直走下去。所以我不能破坏已有的规则。
雪地上落了那么多的星星，很美很美，就像橘子看我时眸子里的金光闪闪。我抬头看天，海一样深远、辽阔，雪地，洁白洁白，我轻轻走着，我不敢粗声大气的走路了，我害怕我的尘俗污染了雪地的纯。
我似乎听到橘子的哭声了。
她结婚后，我又回到了南方，但我们仅仅见过一次面。一天中午，她来到了我们以前呆过的那个地方，在那附近找到了我。
她完全是城里女人的模样了，衣着很时髦。她告诉我她不再上班了，因为家里人不让她上班，就让她在家干点家务。
是怕她上班有外遇吧。她说，她老公心态有问题，大概残疾人自卑感强吧，媳妇又那么漂亮，所以他和她过两性生活的时候，他就像暴君一样，只顾自己的感受，从不去体会妻子的心情。
09
她说，她不能和别的男人说话，如果和别的男人开玩笑了，他回来就冷脸相对，有时还会拳脚相加。爱笑的橘子笑意变得少了。我想橘子一定很痛苦吧。
她说唯一改变的是钱不用再愁了，公公婆婆待她不错，家里要钱了，他们会很大方的给。就是生活在那样的家庭太沉闷了，没有一点生活激情。
每天除了看电视还是看电视，我说你可以去逛街购物呀，去和那些小姐太太们打麻将呀。有钱人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得学会化钱才行
她说那生活太空虚了，倒不如原先呆在厂里做活过得有奔头。我说就是乡下人，爱苦命，放着好日子不知道咋过，她听我说这样的话，就流泪了。
她说她过够了，想着要离婚。可用了他们家那么多钱，怎么还得起，她说去抢银行的心都有，我也不知怎么劝她。最终，她只能无奈的走了。
我有好一阵子没回家了。今夜真的想家了。想家的时候我首先想到了橘子。我很想劝她离婚，那么一棵鲜嫩的草长在都市高高的院墙里，也许会提前枯萎的。我恨自己当初没有阻止她。
我又一次拿出了手机，可我又放下了。这么深的夜，我有病吧？城市的夜景在我的视线里模糊，灯光倾泻下来，像天上的星星洒落在雪地上，亮晶晶的。
我又想起橘子的泪光，星星似的闪动，曾一次又一次叩动我的心弦。
橘子曾对我说过：她说乡野的花开在空旷的乡间是最幸福的，如果硬要把它们搬进城市的花盆，那花是很痛苦的，因为它们喜欢乡间的空气和天空，它们无法去适应那种被圈起来的生活，那样兴许会窒息而死的。
可她是真的忘记了自己的话了吗？做了人家笼中的鸟。
我返回，今夜我不知不觉走得太远了。我终于拿出手机，电话却是拨往家里的，打了老久才听到老婆迷迷糊糊嘀咕的声音：死鬼，半夜，找魂呀，不让人睡觉。我说我们这下雪了，她说家里也下雪了，明年准是个好年头，我说对对明年准是个好年头。
我本想说声老婆今夜我想你了，可是我却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10
两年没见橘子了，如果没有离婚该有孩子了吧，我想。
她还会那么开心的笑吗？我拿出手机打算删掉她的号码，我只是曾经误落入她生命的一滴雨，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希望和光明，也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幸福和指引。
我能给她什么呢？可刚要删掉时，我又快速按了取消键，我发现自己冷得就像今夜的雪地。
她的笑深深的留在我的生命里，滋润着我生命的根须。她，我不知她会不会选择离婚，也许会吧，她的阳光需要自由的空间和自由的空气。
她固执地持久地爱恋我的样子，我又想起来了，她一定会拼命的要回自己的自由吧！我看着手机上储存着的她的名字，感到了心底涌起了一点点的暖。我——王八，差一点就删掉了。
她过得好吗？我眼泪掉下来了。我的泪掉在了冰冷冰冷、洁白洁白的雪地上，这样的一个夜晚我一生也许只能经历这样的一次吧。
此刻，我刻骨地想她。我想我明天一定要去找她，我要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因为有缘，我们曾经相知，因为无缘，我们没能相守。虽然今生我不能给她爱情，但却可以给她真情，给她友情给她人情甚至给她亲情。
我的脚步变得快一点了，我眼前又浮现出橘子灿烂的笑容，我想明天找到橘子，见了面我一定要握一下她柔软温暖的手。因为我太冷了……
可是明天，我能去找她吗？